有刻意折磨他,却在刻意冷落他,他知道崔咏也很疑惑,疑惑为何他身体不好,又经历三番几次磋磨,居然还平安活下来。
因为他并不是世人眼中的愚钝痴儿,他也懂得保护自己,用计避祸,努力生存下来。
只是他还太小,头顶这片天空限制了他,兜兜转转,摸索蹒跚,只为寻找一条活路。
崔珮告诉他,其实他有名字,祖父为他起名崔阶,希望他如脚下阶石,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往前走。
他知道,崔阶二字的含义,肯定不是如此。
不管如何,这个名字,不要也罢。
他宁可叫阿猫阿狗,也不叫崔阶。
九岁那年,他病得很重,比以前都重,却孤零零躺在床上无人管,幸好崔珮及时回来,背着他去找孙大夫。
那年还是周朝当政,崔珮因才学出众,得天子青眼,入京陛见,所以将他暂托孙大夫那里照看。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他求孙大夫放他走,对外就当他病死埋了,左右崔家早就盼着他死。
只要他不在,压在崔家众人心上的巨石就没了,他们会为之长长松一口气。
他知道,崔三的妻子卢氏一直想要自己死,崔三明明知情,却选择袖手,他避开了一次两次,未必避得开三次四次,祖父崔咏也许还有一丝心软,卢氏跟崔三,却绝不会。
他必须走,哪怕死在外面,也是海阔天空。
孙大夫对他的身世略知一二,经不起他的哀求,终于答应为他瞒天过海,又为他赶制药丸以便随身携带,送他盘缠衣物,将他送上南下的商队马车。
崔不去淡淡地说,凤霄默默地听。
平铺直叙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夸张,却又藏着无数惊心动魄。
凤霄见过比崔不去更惨的人,可他们都没有活到成年,他也见过心志坚韧不逊崔不去的人,可那些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崔不去所经历那些磨难的十之一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圣贤之书人人会背,可又多少人能坚持到最后?
多少人行至半途,疲惫交加,放弃自我?
“孙大夫既然怜悯你,为何不将你带在身边?”凤霄问道。
崔不去淡道:“孙大夫也有家眷亲朋在本地,怎么可能为了我,与崔家作对?尽人事,听天命,已是他最大的善意,这份情,我领了。”
凤霄:“所以,你给自己改名崔不去,意思是此生不回崔家?”
崔不去摇摇头,握拳抵唇,低声咳嗽:“余氏生下我,本是将我当作崔二的血脉,我用崔姓,乃是圆了她所愿。至于不去,他们人人,都想我死,都在等我何时去死——”
他唇角笑意愈深,“我偏偏不去死,我偏偏要活着,哪怕病得再痛,活得再苦,这一口气,也会在。”
他望墓碑,凤霄却在后面望他。
似有一把火,从心头燃起,无以名状,无从言语。
许久,凤霄移开视线:“那你当时南下,是要去哪里?”
崔不去:“寻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世道纷乱,他一个孩子,纵是再老道警醒,也很容易遇上歹人,孙大夫考虑周全,让可靠的商队带着他,也多几分保障,但商队到了目的地,卸载货物,交易商品之后,总要踏上归程,他不可能永远都有人庇护。
商队行首看中他的机灵,想留他帮忙打下手,他左右权衡,也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性命难保,便答应了,从此跟着商队四处奔波,在行首身边学会清点算账,察言观色,认的字更多,打交道的人更多,身体却并未因此强壮,早年隐疾随着年纪增长,却越发严重,行首爱他之才,惜他之遇,膝下又无子女,便将他当养子培养,还为他延聘名医。
可惜这位行首不慎得罪了当时一个叫七星帮的小帮,被那帮主命人杀了,崔不去失去依靠,从此孤身一人,漂泊数载,直到遇上他后来的先生范耘。
他生来早慧,过目不忘,幼年许多事情都记得清晰,即便有些细节模糊不清,后来掌握了左月局,再派人暗中寻访调查,也都水落石出了。
凤霄道:“那个七星帮的下场一定很惨。”
崔不去薄唇微翘:“七星帮的帮主依附当时的江湖魔门合欢宗,自以为无人敢对付他们,我略施小计,挑起南朝第一大派临川学宫对七星帮的不满,将他们给灭了。”
谁说不会武功的人不能在江湖上游走,得罪崔不去的人,只怕到死,都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凤霄:“所以这些年,你并非放纵崔家,而是在找一个机会。”
崔不去:“像崔咏这样在意名声脸面的人,让他亲眼看着整个崔家,一点点衰败下去,让他失去崔家的权柄,比杀了他还难受。还有崔三,这些年,他一直被拘禁在博陵郡不得外出,妻子对他失望,二人日日争吵不休,他耐不住寂寞,养了外室,又被妻子知晓,崔家鸡犬不宁,活在这样的日子里,让他慢慢饱受磋磨,比一刀杀了他,更能让他体会痛苦。”
凤霄:“所以你上回说,崔大郎暗中资助南朝临川学宫,到底是真是假?”
崔不去蹙眉咳嗽道:“自然是真的,我本来已经想好别的手段对付崔家,但崔大郎的罪证送上来,不用白不用,我何必多费力气?”
凤霄笑吟吟道:“好,痛快,我就爱听这样的故事,果然是我认识的崔不去,有仇必报,绝不手软!”
崔不去咳嗽声没停下来,声声连连,咳得腰都弯了。
“行了,故事讲完。余氏也听到了,你这次回来,会帮她报仇的!”
凤霄实在看不过眼,拽了他一把:“就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怕你再多站会儿,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我可不想好戏没看成就打道回府!”
他没怎么用力,崔不去却被拉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凤霄及时伸手,入手的外裳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若我不在,你还能走回去?”凤霄撇撇嘴,一脸勉强将人背上。
“若你不在,在我身边的,必是乔仙或长孙,再不济,还有左月卫。”崔不去边咳嗽边道,语气神色都很淡定,“崔家肯定四处在找我们,现在回去,正可赶上一场好戏。”
“你的乔仙和长孙能及我之万一?”凤霄冷笑,一边走一边嫌弃,“全是骨头,硌人得要命,亏得本座还纡尊降贵,亲自背你,沾了一身雨水,这衣裳也作废了。”
有人背着,崔不去自不会矫情,他吃了许久的风和雨,脑袋也的确有些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将额头抵在对方后颈,体温传递过来,融化了冰冷。
他舒服地喟叹一声:“能背本座,也是你的福气。”
凤霄:“信不信我现在把你丢下去?”
崔不去:“那你待会儿可就看不成好戏了。”
二人渐行渐远,身影逐渐消没。
独余墓碑,与墓碑前的灯笼,无言相对。
雨过天晴,月色重现,将灯笼与碑石都染上银白。
绿叶从树梢掉在碑石顶上,积攒在叶心的雨珠随之滑落,顺着墓碑,浸染月霜,似女子带泪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