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靠坐在廊下的李夫人道:“我记得阿妹说过,早年曾养过几只少见的雉鸟和雀鸟?”
“都是早年的事,随口一提罢了,难为阿姊还记得。”
李夫人侧过头,发间的步摇轻晃,娇美的面容现出几分怀念。
“年少时,阿父最是疼我,特地从蛮人处寻来两只越鸟,可惜没能养多久。”
想起在成汉时的旧事,李夫人难得现出几分脆弱,倚向南康公主,双眼微合,长睫似蝶翼颤抖。
“阿妹喜欢越鸟?”
“恩。”李夫人轻轻点头。
“待到春后,寻到往蛮地去的商船,可为阿妹寻来几只。”
李夫人抬起头,笑得眉眼弯弯,容色愈发娇艳,柔声道:“阿姊有心,何须越鸟,这几只鹁鸽鸽足矣。”
两人说话时,雨势逐渐减小,院中的鹁鸽增到七八只,更多出几只不知名的小巧雀鸟。
婢仆取来更多谷物,不敢用力抛洒,唯恐惊走它们。
哪料想,这些鸟似习惯被人喂养,争抢完院中的稻谷,开始四下里里寻找。瞅准婢仆手中的漆盘,一只接一只飞扑过来,翅膀扑腾间羽毛乱飞,婢仆匆忙闪躲,惊笑声瞬间连成一片。
桓容一路走来,先是遇上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二人世界,不由得停在廊下。随后看到飞在半空的肥鸟,下巴险些坠地。
鸽子?
还是后世常见的家鸽?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高兴不到两秒,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桓容连忙抬头望向天空,果然,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在雨中出现,瞬间俯冲而下,眨眼间抓住一只肥鸟。
噍——
咕咕——咕咕——
鹁鸽四散惊飞,苍鹰逮住两只,都是一爪毙命,扔到桓容脚下邀功。见对方没什么表示,高鸣一声,冲天而起,直追飞走的鸽群,估计是不抓光不算完。
桓容看看没气的肥鸟,再看看略显狼藉的院落,默然望向天空。
他的担忧果然没错。
有苍鹰在身边,这些小鲜肉果然就是一盘菜。
婢仆清理洒落的稻谷和羽毛,南康公主正要返回室内,见到站着望天的桓容,不禁挑了下眉。
“瓜儿。”
“阿母。”
匆忙间回神,桓容快行几步,上前行礼,担心道:“阿母可有惊到?”
“无碍。”南康公主笑道,“我听阿麦说你养了一只鹰,可是这只?”
“今日惊到阿母和阿姨,是儿的错。”桓容低下头,耳根有些泛红,
“不过是一只鹰,哪里就会惊到。”南康公主不以为意,和李夫人走进室内,示意桓容跟上。
“早年乱军攻-入建康,城内血流成河,城外聚了成群的乌鸦,眼睛都是红的,见人就要撕咬,那才吓人。”
母子在室内落座,婢仆送上茶汤,桓容带来的箱子被放到一边。
“说起来,你今日不该往青溪里?”南康公主端起茶汤。
“事情已托付两位舍人,儿来见阿母是另有要事。”
“什么事?”
“是关于城中的生意。”
桓容将事情简单说明,亲手打开箱盖,登时金光耀眼。
“这些是盐渎新出的样式,尚未流入建康。儿知阿母后日要入台城,还请阿母帮忙。”话到这里,桓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当是什么事。”南康公主笑了,抬手拍了拍桓容的肩膀,“如此吞吞吐吐,倒是让阿母伤心。”
“儿……”桓容耳根发红。
“阿姊,莫要戏弄郎君了。”李夫人轻笑道,“阿姊昨日还说,元日入宫要备什么礼才好。可见,到底是母子连心。”
南康公主笑意更盛,抚过桓容的发顶,道:“听见没有?”
“是。”桓容也笑了。
母子在室内说话,桓容将箱中的首饰一件件取出。
金钗多镶嵌彩玛瑙,以及从波斯来的琥珀琉璃。
步摇制成花鸟样式,垂下发丝粗细的金线,连着圆润的合浦珠和红色的珊瑚,轻轻摇晃几下,彩光闪烁。
比起建康城大匠的手艺,价值不相上下,胜在样式新奇。
“这几支倒是适合年少女郎。”南康公主挑出两枚梅花簪,笑着看向桓容,“你送的确不合适。”
桓容顿感头皮发麻,为免多说多错,干脆闭口不言,一声不发。
整箱首饰看过,南康公主只选出寥寥几件,吩咐阿麦收好,不足的数量全从她私库取。
“送礼也有学问。”南康公主语重心长道,“寻常倒还罢了,遇上青溪里和乌衣巷那几位,这些并不十分合适。”
说话间,阿麦取来一支方形木盒,南康公主随手打开,里面竟用整玉雕成的一面玉屏。不过两个巴掌大,雕刻的虫石花鸟栩栩如生,连-鸟-身上的羽毛都是清晰无比。
玉屏之后,南康公主又接连取出几样重宝,搁在后世,九成都是国宝级别。
桓容大开眼界的同时,体会到送礼学问很深,身份地位至关重要。若是不知其中关窍,礼物轻易送出去,非但不能交好,反而会结仇。
“这几样是阿母留给我的,都是百年前传下的物件。”
南康公主拿起一只酒盏。
同样是白玉雕琢,盏中立着一个小巧的莲座,不到指节大小,晶莹润泽,哪里像是酒具,分明是价值连--城的工艺品。
“这是我幼年时得的,阿兄也有一只。”想起逝去的兄长,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酒盏放到盒中,推到桓容面前,“我留着也没用,给你拿着玩吧。”
拿着玩吧?
愕然两秒,桓容拿起酒盏,再次见识到亲娘的财大气粗。
台城中,为迎元日朝会,宫婢和宦者一片忙碌。
御道一日三扫,举办朝会的宫殿更是清理数回,宦者用布巾擦过各个角落,连点水渍都没沾上。
端门外,胡床成排备好,供朝会时群臣坐待。因近日多雨,为免淋湿,上面都铺着油布。远远一看,蔚为壮观。
说是胡床,却和床半点不搭边,而是能够折叠的小板凳,就是后世所谓的马扎。
几人合抱的火盆搬到殿前,乐人正加紧排练。
作为皇宫的主人,天子司马奕如同平日一般,万事不理,早起就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呼呼大睡。庾皇后自去岁病重再没能起榻,医者表面宽慰,心下却都明白,以皇后的情况,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褚太后早已还政天子,退居后-宫。奈何司马奕自暴自弃,连个吉祥物都做不称职,反倒比摄政时更为操心。
后日便是朝会,桓大司马上表,请于御前献俘。无论背后有什么目的,于国而言都是好事。
奈何天子依旧醉生梦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压根没法理政,要是在朝会上再醉过去,就会成全天下的笑话。皇后又病成这样,见面只知道哭,帮忙不敢想,别添乱就不错了。
实在忙不过来,褚太后只能用老办法,向南康公主求助。
两人之前生过嫌隙,虽有弥补,终究恢复不到以往。但关系到朝中安稳,皇室的颜面,褚太后又主动放下身段,南康公主到底不会不给面子。
褚太后提出要见桓容,算是变相的示好。
南康公主接过橄榄枝,撇开过往,表面上看,姑嫂又是一团和气。
元日前,巫士扈谦依旧例为皇室卜筮,得出的卦象与去岁别无二致。
褚太后早有预料,仍是无奈叹息。
“当真如此?”
“仆不敢妄言。”扈谦肃然道。
“罢了。”褚太后疲惫道,“晋室安稳,我也不求什么。”
扈谦恭敬应诺,见褚太后始终愁眉不展,终于动了恻隐之心,道:“太后,仆日前卜筮,测出皇命存有变数。”
“什么?”褚太后吃惊不小,沉声问道,“是什么变数?”
“目前不可知,然于晋室而言,如能顺天应变,则益于后人。”
“有益后人?”褚太后眉间紧锁,神情愈发肃然。
“是。”扈谦点头。
“可能测出这变数是人还是事?”
“是人。”
“人?”
“然。”扈谦顿了顿,沉声道,“日前丰阳县公入城,仆偶得一面,未能细观。如太后应允,元日之时,仆请为丰阳县公卜筮。”
“你是说,这变数可能在桓容身上?”
扈谦跪伏在地,虽然未语,态度已表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