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的下巴虽然没点下去,但腮侧的肌肉-紧绷了一瞬又立刻放松,如此细微的表情照样没能逃过阎罗王的眼睛。他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显,在屋内走来走去,四处查看,然后频频摇头。
“廉洁勤政、爱民如子”本是为官之本,这人的确做得很好,但对待自己却着实有些苛刻了。别的官员告老还乡或上京述职时,仅金银财宝就有十几车,更别提一溜儿如花美眷。然而他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两个半旧的箱笼,所有行李加起来竟不值二钱银子。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把雪花银全用在百姓身上,自己临走却连盘缠都凑不齐。
真不知该赞他才好还是骂他才好,不该拿的银子没拿,该拿的俸禄竟也捐出去,也不想想万一自己要应急的时候当如何?阎罗王长叹一声,似是十分无奈,却也万分疼惜。
他本想摸-摸小赵县令柔软的发顶,却又及时收回手,见对方假作不知,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且小身板绷得笔直,从表情到动作都十分僵硬,又忍不住发笑。罢了,他不为自己打算,总有人会念着他。
这样一想,阎罗王曲指在他空空如也的钱匣上敲了敲,又招手唤来窗台上徘徊的一只花猫,令它将之拱落桌面。砰地一声闷响,匣子摔成两半,隐有金色光芒从裂缝中透出。
有姝状似埋头看书,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阎罗王,见此情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窘境,想办法接济自己。他如此慷慨大方,解人忧难,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有姝感动万分,对于这份情谊也就安心接受了,忖道:来日攒够银钱便制作一些精巧的祭品,烧给对方当回礼。他捡起钱匣,从盒盖的夹层里翻出几片金叶子,换算成白银的话足有一百两,当真是一笔横财。
一百两,是不是太多了点?有姝迅速把路上的花费合计出来:抵达京城,顶天也就耗银十五两,另有三十五两用来找地方安置,还有五十两结余。一下给这么多,他不得不怀疑阎罗王又在考验自己的廉洁度,于是便把多出的金叶子刨到一边,买了米面、衣服、布匹、棉被、蔬果等物,分别送往丽水府的几个育婴堂。
见他如此行-事,阎罗王哭笑不得。多出的五十两本是让他拿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他竟转眼就捐出去,真是榆木脑袋。然而他越是木讷耿直,阎罗王就越是欣赏爱重,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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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妥当之后,有姝雇了一名车夫送自己上京。他并没大张旗鼓,而是乔装改扮,默默离开,任谁也想不到这辆简陋的牛车内坐着的竟是救活了丽水府数万万百姓的赵青天。
车辆晃晃悠悠行驶在官道上,两旁是炊烟缭绕的村庄,有耕牛和农夫在田地里劳作,还有小孩在田埂上嬉戏。有姝坐在车辕上,遥望这宁静美好的一切。似想到什么,他将精神力逼于双眼,抬头看去,只见原本怨气重重、鬼影森森的天空,现如今已是黄旗紫盖、风雨皆休,好一番乾坤朗朗的太平景象。
他手搭凉棚望了许久,然后站起来举了举手臂,像是在触摸飘来荡去的秋风,然后傻乎乎地笑了。本已出现在另一边车辕上的阎罗王立即隐去身形,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抹鲜见的笑容。
他从不知,当小赵县令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竟会这样俊朗明媚。粉面桃腮、双瞳剪水,这些用来形容女子的词语,放在他身上亦毫无违和之处,叫他忍不住看了又看,更舍不得忽然出现,以至于破坏了这静谧而又美好的一幕。
直过了许久,他才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小赵县令微扬的唇角。
有姝分明感觉到脸上凉了凉,却以为是秋风所致,倒也没怎么在意。他举着双臂在车辕上站了许久,直等车夫和两旁的行人向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才悻悻然入内。这个时代的人没看过泰坦尼克号,真是不解风情啊。
脑袋刚伸进车厢,他就僵住了,只见阎罗王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双目透出明灭亮光,神情十分莫测。他反射性地摆出从容姿态,在对方身边坐定,然后拿出一本书慢慢翻看,以掩饰紧张的情绪。
阎罗王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坐了两三刻钟都不见走人,害得他腰酸背痛,腿肚子抽筋。好不容易捱到正午,车夫找了一块临水的空地,让东家下来稍作休整,他这才得到解脱。
有姝如蒙大赦地跳下车,伸伸胳膊,蹬蹬腿-儿,在河边来回走了两圈,活蹦乱跳的模样看上去不像父母官,倒像出门远游的学子。因他身上只有几十两盘缠,小厮、丫鬟、师爷等杂役均供不起,只得一个人上路,且那车夫还是在租牛车时一块儿雇的,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一路很清净,不用听旁人感恩戴德或谄媚讨好的话。有姝虽然性格开朗很多,但本质还是喜静。他拿出一块干粮,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慢慢啃,阎罗王站在他身边举目远眺,不知所想。
车夫取出旱烟,点燃了吧嗒吧嗒地抽,神情很是惬意,“小后生,你是上京赶考的秀才?”
“不,我去京城办事。”“赵有姝”乃神童,十八稚龄就中了状元,有姝接管身体大半年,现在也才二十岁不到,比绝大部分秀才还年轻,难怪车夫误会。
“去办事啊。你是遂昌本地人?”
有姝向来不会撒谎,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隐去,“我不是本地人,在遂昌暂居。”
“那你看看咱们遂昌与外地有什么不同?”听说是外地人,车夫来劲儿了,得意洋洋地开口。
“似乎没什么不同?”有姝没在大庸国生活过,哪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车夫急了,指着不远处的官道,“这你都看不出来?你瞅瞅咱这路,是不是特别平坦宽阔?告诉你,这次洪涝,南方绝大部分的州府都被冲毁,至如今还堆满泥沙,一片狼藉,百姓要吃的没吃的,要住的没住的,过得可惨。唯独咱们丽水,咱们遂昌,屁事没有。洪水刚过,小赵县令就亲自带领咱们重建家园,把屋子盖好了,堤坝修缮了,道路填平了,良种播下去已经发芽了,哪儿哪儿都是欣欣向荣,生机无限啊!过了咱们遂昌的地界你再去看,那简直是人间炼狱,旁的不提,官道简直是千疮百孔,沟壑难平,与遂昌大为不同!咱们遂昌的百姓就是有福,摊上小赵县令这样的好官,要我说,全大庸国的县令加起来,也比不上咱们小赵县令一根手指头!”
有姝被车夫夸得面红耳赤,又见阎罗王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还不时瞥自己一眼,越发感到羞耻,只得把脸埋进大饼里悉悉索索地啃。
车夫是小赵县令的忠实拥趸,把小赵县令的丰功伟绩来来回回说了无数遍,末了才叹息道,“听说皇上很看重咱们小赵县令,已经下旨召他回京。他是好人,理当得到好报,咱们自然希望他越走越远,但真要说实话,咱们舍不得啊!他要是走了,咱们就像少了主心骨一样,整天没着没落的,心里怕得很。”
见车夫说着说着竟哭起来,有姝连忙把干粮放到一边,宽慰道,“别怕,听说新任丽水府知府也是一位好官。以后的生活还会更好的。”
“嗐,我知道新任知府是谁,原来在河东府当过同知。”车夫摆手,“他的确是好官,清正廉洁,但他未必有咱们小赵县令的能力。咱们小赵县令那是走一步看百步,他的种种布置你今儿看来觉得莫名其妙,明儿才知道他料事如神。他不但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还精通算数、土木、天文、地理,断案几乎不用审,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谁非……”
听闻车夫又开始来回讲述自己判案那些事,有姝脸颊通红,尴尬不已。若是只有他们两个,夸一夸也没什么,但阎罗王还在这里,总觉得不大自在。他窘迫之下掉了半张大饼,顺着岩石咕噜咕噜滚进河里,引来许多鱼儿啃食。他眼珠子一亮,提议到,“河里有鱼,不如咱们抓几条烤来吃吧?”
车夫许久没吃过荤腥,立刻被吸引过去,“成,秋天的鱼儿正肥-美。我车上没带钓具,就用草藤现编一个网兜吧。”
有姝生存技能满点,自然也会编织渔网,就扯了草藤与他分工合作,这才算消停下来。唯独阎罗王觉得意犹未尽,默默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听旁人追捧小赵县令,尤其喜欢看他被人拥戴时脸颊红-润,眸光璀璨,唇角含笑的模样。任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小赵县令远比他们口中描述的更优秀千万倍。
不过,他认真做某一件事时,姿态也十分迷人,恰如此刻。阎罗王坐到小赵县令身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在藤蔓中来回穿梭的手指。
有姝与车夫飞快编完网兜,又在底部扔了些干粮,然后放进水里,等着鱼儿自己往里钻。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打渔的人多了还是怎的,鱼儿非常警醒,只在外面来回转悠,并不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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