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居中说道:“周密不是没有想过杀之祠前辈,否则也不至于让绶臣跟着重光走一趟十万大山,害得这位大弟子被扣掉了一颗眼珠子。”
此物最终给那当看家犬的桃亭,捡漏嚼了去。
当时不但蛮荒大祖就看着那边的事态,事实上,周密就站在一旁,随时都有可能倾力出手。
不过蛮荒大祖不愿周密与老瞎子来一场生死相向的厮杀,于公于私都是自有理由的。
需知托月山,本就是飞升台之一落地演化而成,而那座飞升台,又是之祠登天一役,单独开辟一条道路的战利品。
后来之祠看那一场内讧,乌烟瘴气,便心灰意冷,除了自剐双目,分别丢在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还随手将那飞升台,赠送给了登天之前肯说一句“嚼了真身增补道力”的妖族领袖,也就是后来的首任蛮荒共主。故而托月山大祖是欠了老瞎子一份天大人情的。
当初若非陈清都联手观照和龙君,毫无征兆的,有了那场剑斩托月山,让蛮荒老祖伤及大道根本,否则后者完全可以跻身十五境。所以说之祠割不割走十万大山的那片蛮荒疆土,起先对蛮荒大祖来说,并无大碍。
蛮荒大祖劝说周密,“只需绕过十万大山,先生就会胜券在握,当下何必涉险行事。”
周密点头笑言一句,“确实没有把握,那就再等等。”
一旦蛮荒妖族成功攻破剑气长城,若是浩然那边战事胶着,未能势如破竹,连下三洲,占据桐叶、扶摇和金甲洲,却留下一个立场模糊的老瞎子在战场后方,实属用兵大忌,不允许有任何变数的周密,自然而然会将之祠和十万大山的存在,视为一等一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去之祠,蛮荒妖族始终有着后顾之忧。
老大剑仙为何是带着宁姚走了一趟十万大山?为何不是单独去见老瞎子?
为何还会跟宁姚说,只要亲耳听到老瞎子那句“谁也不帮”,就足够了?
要知道以陈清都一贯的脾气,
跟阿良不打不相识的大髯豪侠,蛮荒剑道第一人的刘叉,就曾主动帮着老瞎子一起搬迁大山。
能够入老瞎子“法眼”的人物,无一例外,俱是屈指可数的当世豪杰。
至于那场针对白也的扶摇洲设伏围杀,白也明知是陷阱,依旧仗剑前往。当时蛮荒的那拨旧王座大妖,几乎倾巢出动。
最为关键所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前提下,围杀那位人间最得意,从头到尾,都是周密在亲自主持大局。
挑起两座天下的大战之前,周密在蛮荒天下,独来独往,吃谁不是吃,需要什么帮手?
饶是郑居中,提及白也,都要忍不住感慨一句,“能够如此被周密针对,仅此一人。”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贫道与白也关系颇好。”
郑居中没来由说了一句,“在合欢山地界,陆掌教与那‘白茅’很是投缘?”
陆沉想不通郑居中为何有此问,啊了一声,“有说头?”
郑居中说道:“有些时候,确实会羡慕陆沉的逍遥游。”
陆沉笑道:“其实就是懒。”
宝瓶洲,骊珠洞天内的那只黑猫,经常出现在杏花巷,偶尔会去杨家铺子。
桐叶洲,陈平安带着裴钱离开藕花福地,北游路上,在一座小城镇的客栈内,裴钱曾经瞧见窗口一只白猫,还拿行山杖戳它,结果黑炭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原来白猫会说人话,还骂她是疯丫头片子。(注,第330章《过山过水,遇姚而停》)
陆沉玩味笑道:“谁能想象姜赦这一世真身的阴神所附,竟是女子。”
万年刑期一满,姜赦重新现世,为何会找到斩龙之人陈清流,对陆沉这些知晓太多内幕的人来说,比较好理解。
绝不是外界想象那般,若能与陈清流结盟,姜赦就与白帝城和郑居中有了一份香火情。
而是姜赦的阴神“真身”所在,便是谢石矶。
这就涉及到了一桩有关压胜兵家初祖的密谋。
而当时在海上御风,要通过归墟去往蛮荒的曹慈与师姐窦粉霞,见到云海垂钓的姜赦,姜赦身边,还有一个道号龙伯的张条霞。
而张条霞的存在,这就又涉及到了兵家二祖的另外一桩谋划。
当初崔瀺将神魂一分为二,走入骊珠洞天的“白衣少年”,那会儿仍然还是以崔瀺自居,由他负责与师弟齐静春对弈,表面上是一场凶险至极的大道之争,师兄弟反目成仇,看似要跟齐静春争夺道统文脉,以此提升境界,帮助大骊王朝完成南下大业。
崔东山当时跟出任槐黄县衙首位县令的学生吴鸢。有过一番泄露天机的言语,举了两个例子,来证明山巅大道之争的用心至深,算计之远。
姜赦除了被一场共斩、剥夺了武运,只保留一副阳神身外身用以栖息魂魄,阴神则被放置在一座福地,不断转世,一点点消磨意气。
至于那位兵家二祖,过错大小不如姜赦,刑期也更短,得以只余一魄占据肉身,始终保持神志清明。但是其余三魂六魄则被一一分离,分别放入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九座福地当中,或修道,或习武,不管是炼气士兵解转世,还是武学宗师的正常去世,每一人每一世的成就,都不低。而他们九人,还都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前身”和大道根脚。(82章《先生学生,师兄师弟》)
陆沉说道:“关于兵家二祖的‘分身’,我还有两个猜不到是谁。”
郑居中说道:“每一场天时有变,都会引发不小的变数,让他们成为漏网之鱼,顺利离开圣人的视线。陆掌教本来就不上心,猜不到全部,很正常。”
浩然九洲,只有疆域最小的宝瓶洲,独独拥有两座兵家祖庭,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因为宝瓶洲曾经关押着两个兵家二祖的分身,一个是与陆掌教亲传弟子之一贺小凉并称金童玉女的神诰宗,高剑符。
另外一位,则是远游求学于宝瓶洲中部观湖书院的一位北方士子,是个志向高远的大骊读书人,想要凭真才实学赢得一个儒家书院的君子头衔。而这位读书人的之后转世,曾以大骊官员身份,手持灯笼,见过那位自称“楚夫人”的嫁衣女鬼。
桐叶洲那边,是曾经去往藕花福地历练的剑修陆舫。
扶摇洲,某位身披大霜宝甲的人间君主,如今身在五彩天下。不过此人的上一世,却是金甲洲福地出身的炼气士。
中土神洲,便是昔年武道第一人的张条霞。
浩然天下这边的最后一位分身,便是刑官豪素。
青冥天下,则有一个真名叫朱大壮的得道之士,此人道号极多,比如“绿萍”,现在是汝州山上第一人。
郑居中停下脚步,笑道:“黄镇是在守株待兔,他野心极大,真正图谋,不只是为了恶心陈平安,他还要试着杀一杀陆掌教。”
世上有些人,吃过苦头,便要吃人。
可惜黄镇还是胆子太小,送上门的机会,都不敢抓住,一颗道心疑神疑鬼,生怕他郑居中想要来一手黄雀在后。
倒也不奇怪,黄镇若是一直胆子大,恐怕也见不着他与陆沉。
陆沉满脸无所谓,从袖中摸出一本书籍,撕下其中一张书页,很快便折出一盏莲花状的纸灯。
手托莲花灯,陆沉突然问道:“按照崔瀺的计划,若是杀了姜赦,以后的兵家,谁来做主?”
郑居中微笑道:“陆沉既然惫懒,又何必追问谜底。”
陆沉朝那花灯轻轻呵了一口气。
一个觉字,两种读音。天壤之别?音异意同?
置身于光阴长河的陆沉眼神恍惚片刻。
轻轻一推,如放河灯。
吾辈人生何似一盏灯。
————
姜赦被强行拽入一地,是一处苍茫无垠的古战场遗址。
青天的苍翠颜色,就像要滴落在大地上。
可见一座曾经让男子地仙成就神位的通天飞升台。
除此之外,遥遥可见西北方位,一根接引云壤的天柱呈现出倾斜状,全无颓然之感,气势犹壮。层层云海如各色篆文,一串串沉闷雷鸣响激荡回响。远古岁月,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道法流转,循环不息,人居其中。此时此刻,陈平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姜赦设置了一处光阴长河疾速回旋不已的低洼涡流,与那艘依旧泛海浩然的夜航船,看似距离薄如纸张,实则路途遥远超乎想象,道上两地,已经不可以用相距亿兆里计算。
水火之争的起始战场。
姜赦将手中那杆长枪“破阵”往地上重重一戳,凭此试探这方天地的虚实,得出的结果十分明确,真的不能再真了。好!好极了,正合吾意!
姜赦被迫置身于此,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浑厚古意笼罩心神,更加证实了此处的并非作伪或是什么障眼法,虽无半点畏惧,反而愈发斗志昂扬,这位身经百战的兵家初祖,仍是不由自主心弦紧绷起来,不敢有丝毫小觑,对方毕竟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引发了变天的异象,姜赦内心深处,终于将那姓陈的小子,第一次视为可分胜负的敌手。
只是姜赦很快便不由得想起诸多故事与旧人,见那尊东道主,还在缓步沿阶而下,仿佛暂时没有动手的想法,姜赦便也不拘着信马由缰的繁杂念头,由着心神恍惚片刻,终于回过神后,姜赦缓缓蹲下身,双指撮起些许泥土。
浮云归帝乡,沧海成尘土。悠悠万年犹如昨昔一霎。
姜赦稍微视线上挑几分,遥望那位即将走至神道台阶底部的男子。好个无量境界,无垢金身,无上神位……终于吃饱喝足?总算越来越是半个一了。
一双粹然金色的漠然眼眸,身材修长,着青衫,双手插袖,道气磅礴,神完气足。他长久沉默,与姜赦对视。
姜赦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环顾四周,只是一个简单的拍手动作,姜赦周遭地面便升起了几条地龙卷,气势汹汹一直往外席卷,地上尘土飞扬,条条陆地龙卷高达数千丈,可是相较于此方境界,它们依旧渺小如野草,足可见何其天高地阔,何等战场广袤,姜赦心胸随之一阔,笑道:“主人待客周到,确是递拳伸腿的好地方。”
双方都没有着急动手,理由很简单,当然是各有所求。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注定影响深远,狭路相逢,道上相争,任何一方都不愿意出现任何纰漏。
蓦然天地洞开,一道气势恢宏的金色虹光从天而降,打破屏障,刹那间落在神道台阶之上,整座天地随之晃动不已,只见那位身材高大、衣袂飘摇的白衣女子,现身于陈平安旁边,只是她所站位置,低了一个台阶,双方身高却是相仿,她斜睨远处小如芥子的姜赦,与陈平安微笑道:“主人。”
陈平安面无表情,向下走出一个台阶,点点头,“百年之约不得不提前了。”
持剑者的到场,引发一场声势愈演愈烈的天地震动,如同将整座巨岳砸入一处湖泊,一股光阴气流轰然散开。
姜赦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由那道气机横扫而来,凑巧挡在路上的两条陆地龙卷,顷刻间被那道长河水流撞碎,姜赦眯起眼,无限剑意扑面而来,姜赦甚至没有去拔出身边那杆矗立大地之上的长枪,任由剑意一冲而过,双袖猎猎作响,有一阵阵细微的丝帛撕裂破声响,可姜赦一副魁梧身形,始终岿然不动,如中流砥柱分开一条滔滔长河。
片刻之后,姜赦神色如常,只是抬起手臂,随便挥动几下,将身边残留剑意打散,周边无限金光摇曳不定,“持剑者要不是在天外跟披甲者打了一架,我还真会被你们这对狗男女给唬到几分。”
陈平安听闻此言,一念不起,心无波澜,准确而言,远古神灵皆是无心的。
故而后世才会有得道之士,认为某种意义上,修道之人,一点一点摒弃七情六欲,终于获得修道之初梦寐以求的不朽和长生,宛如身处神殿,既是无限的自由,又是永恒的牢笼。
后世大量获得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祇,和那些自立祠庙淫祠神灵,塑像矗立神台再高,神位金身再精纯,却还是或多或少保留了一丝执念,或是某个发心,或是某种获得天地人认可的宏愿,或是能够跨越幽明、能够与道相契的一缕意念,诸如种种,都如一枝金色荷花亭亭立于光阴长河当中。生为过客,天地逆旅,任你是追求长生久视的炼气士也不能例外,唯有一位位享受人间香火的神灵,才可不似浮萍随流水。
少年时在杨家铺子的后院,受伤很重的陈平安沉睡如“小死”。杨老头曾经问过宁姚一个古怪问题,心声是何人之声。
陈平安心湖的旧记忆和新思绪,没有前后之分,快慢之别。都像是一部早就写好版刻的书籍,固定在一页页纸张上边的文字。
神道台阶那边,她更是不以为意,淡然笑道:“好大一只昔日蝼蚁。”
姜赦眼神熠熠,放声大笑,瞧着那位至高神灵的金色眼眸,拧转手腕,晃了晃手臂,“别忘了,登天之前,人间道上,第一位手刃神灵,单凭双拳碎金身者,姓姜名赦!”
陈平安稍微抬了抬眉眼,望向那位兵家初祖,心意微动,自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桩轶事,难怪一场共斩过后,姜赦身躯被拘押在古星荧惑,必须承受万年刑期,一身武运虽然连同身躯被瓜分殆尽,但是魂魄二物的处置,好像还是给了三教祖师一个不小的难题。这算不算是老话所谓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若还是那位一年到头待在城头上喝西北风的年轻隐官,此时恐怕就要施展某种本命神通,撂下一句怪话了,“前辈运气这么好,竟能凑巧与那姜赦同名同姓?”
那几年,虽然有些孤单,说话还是很随心所欲的。孑然一身,苦中寻乐,倒也自在自由。
持剑者杀力是高,毋庸置疑,可惜她先前为了斩杀同等神位的披甲者,受伤不轻,故而持剑者如今距离神性圆满之境地,差了太多太多。上次在古怪山巅,荧惑道场中,姜赦故意言语挑衅,得偿所愿,挨了几剑。持剑者如今杀力高低,经过一番缜密推衍,姜赦已经大致有数了。至于姜赦的这份心思,想必陈平安和持剑者都是心知肚明,只不过一个没有拦着“剑侍”出手,一个根本不屑隐藏什么。
姜赦嗤笑道:“要不是披甲者先跟小夫子厮杀一场,估计披甲者又有自己的打算,你未必能够如此捡漏,由你剥甲斩首。”
距离那场中土文庙议事,光阴长河之畔,这才过去几天光阴,于她这尊神祇而言,便如人间的纯粹武夫,尚未来得及更换一口纯粹真气。
那部记录千万神祇名号、神职的老黄历,彻底翻篇多好,让人间变得清清爽爽。你这位持剑者,何必学那鬼祟,长久阴魂不散。
姜赦摇摇头,眼神怜悯。属于你们高高在上的时代,终究是早就被打得稀烂了。何必强撑,苟延残喘,不肯认输?
远古天庭五至高,十二高位神灵。为了保证神道香火不绝的青童天君,画地为牢一万年的男子地仙之祖,不惜耗费剩余神性,为周密和阮秀那拨登天者,重启飞升台。之后马苦玄敌不过同龄人的陈平安,被斩碎前部的大道根脚,马苦玄也算与雷部前身做了切割。
现如今就只剩下这位持剑者,独自“依旧”。
姜赦以掌握拳,轻轻舒展筋骨几分,望向那个陈平安。眼前“人物”,虽非真实,也不差了。
谁都不是那个一世俗意义上的什么转世,已经重返旧天庭、再次竖起神道旗帜的周密不是,浩然贾生也好,蛮荒文海也罢,周密就是周密。
依然待在人间落魄山的陈平安,出身普通,自然也不是。不过是个赢下桌上全部赌注,大小通吃的命硬之人。
他们各自的半个一,都是各凭道力心力,成为继承者,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自求多福,自助者天助之。
最终联手造就出今日格局,一方居高临下,俯瞰人间大地,一方脚踏实地,仰头与天对峙。
三教祖师共同散道,围堵旧天庭遗址,不单是针对周密,更是限制所有神道,无形中让此格局更加坚固。
姜赦不得不承认,一个没什么特殊前身的陋巷孤儿,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不太容易。
姜赦冷笑道:“你们读书人,有心算计人起来,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脏是真的脏。”
陈平安笑道:“既然是同道中人,姜道友何必妄自菲薄。”
姜赦此刻并不好受,总计五份武运。青冥二浩然三,一场内讧,搅得人身灵气天翻地覆,体内山河震动不已,好似两军对垒,以二打三。
姜赦内心自嘲一句,果然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陈平安微笑道:“喝快酒,容易醉。”
姜赦笑道:“事已至此,就别藏掖了,其他援手何在?”
一起上,姜某照单全收便是。
当姜赦双膝微曲,刹那之间,以他为圆心,万里大地,往外崩裂出无数条沟壑。
陈平安记得崔师兄说过一句话,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