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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怕还会有更多回忆出现——那些在许多个晚上充满了他的头 脑,让他无法入睡的画面。许多年后莫琳还在怪他,好几次说他几乎 由着他们的孩子在海里溺死。他努力将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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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在茂密的树篱间延伸,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进来。新芽冒 出了头,远处有个钟楼响了三下。时间在流逝,他的脚步更快了。
哈罗德意识到嘴里的干涸,很快口腔就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他 试着不去想水,但一瓶水的画面一旦出现,他就接连想到了冰凉的 液体在口腔内流动的感觉,身体越发因为这种渴望而无力起来,仿 佛血液都流得更慢了,身体内部正在慢慢融成一片。他小心翼翼地 走着,努力保持着平衡。有几辆经过的车子见状将速度慢了下来, 但他挥挥手让他们继续,不想他们过多地关注。呼进的每一口空气 都仿佛长了角,生生划过他的胸腔。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只好在前 面最近的房子门口停下来,紧紧抓住铁门,希望这家人没有养狗。
房子的砖是灰色的,还很新,常青植物筑起的树篱像墙一样 厚实,郁金香整齐地排在一列列花床上,一点杂草都没有。一旁晾 着几件宽大的衬衫、裤子,还有女人的短裙和胸衣。他别过头,不 想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少年时他常常盯着阿姨的胸衣、胸罩、衬裤 和长袜看,那时他第一次发现女性的世界里藏着自己很想了解的秘 密。他伸手按下门铃,整个人靠在墙上。
应门的女人看到他,脸一沉。他很想告诉她别担心,但身体已 经不听使唤,连舌头都抬不起来了。她赶紧跑着给他端来一杯水, 他接杯子的手都是颤抖的。冰凉的水划过牙齿、牙床、上颌,冲进 喉咙里。他几乎舒服得叹出声来。
“你确定你没事吗?”当她端来的第二杯水被他一饮而尽,她 问道。这是一个胖胖的女人,穿一条皱皱的裙子,屁股一看就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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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孩子的——莫琳会这么评价。她的脸看起来饱经风霜,皮肤好像挂在骨头上面一样。“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哈罗德表示自己没什么事。他太想回到路上了,也不愿意贸然打扰一个陌生人,况且他觉得自己这样寻求帮助已经打破了英国人 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再多的话就会把他和一些萍水相逢的、未知 的东西连接起来。短短几句对话,他努力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安 慰她自己刚开始一段长途旅行,只是状态可能还未调整过来而已。 他希望对方听到这里会笑一下,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这事好 笑。他已经好久没能把女人逗笑了。
“等一下,”她说完后又一次隐入静止的屋子里,回来时手 中多了两把折叠椅。哈罗德帮她打开椅子,又重复一次他应该继续 赶路了,但她重重往椅子上一坐,仿佛她也刚跋涉过一段很远的路 程,还坚持让他也坐下来。“就坐一小会儿嘛,”她说,“对我们 两个都有好处。”
哈罗德矮身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一阵沉重的感觉蔓延过来, 没挣扎一会儿,他就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眼皮,他微微看到一片 红光,鸟儿的歌声、汽车经过的马达声既在他体内回响,又似乎很 遥远很遥远。哈罗德醒过来时,她已经在他膝盖上放了张小桌子, 摆上一碟面包和黄油,还有几片苹果。她伸手指指碟子,示意他不 要客气:“来,随便吃。”
虽然之前没有意识到饥饿,但他的肚子在看到苹果的第一眼 后好像整个被放空了。拒绝的话就太粗鲁了,毕竟她不计麻烦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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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么多。他贪婪地吃着,一边道着歉,一边又实在慢不下来。女 人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一直把玩着一块苹果,不断地在手指尖摆 弄,仿佛那是她无意中捡到的什么有趣的东西。“你还以为走路是 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呢?”她终于开口了,“只不过是把一只脚放到 另一只脚前面。但我一直很惊讶这些原本是本能的事情实际上做起 来有多困难。”
她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还要说下去。“而吃,”她说, “吃也是一样的,有些人吃起东西来可困难了。说话也是,还有 爱。这些东西都可以很难。”她的眼睛看着花园,而不是哈罗德。
“还有睡觉。”哈罗德接上。 她回过头来:“你睡不着?” “有时候。”他伸手再拿一块苹果。 又沉默了一下。然后她说:“孩子。” “什么?”
“孩子也一样。” 他再瞟一眼晾衣服的绳子,还有一丝不苟的花床。他能感觉到一个年轻生命的缺席,这种空洞嗡嗡地回响。 “你有孩子吗?”她问。
“有一个。” 她点点头,用手掌根擦了擦脸。
“我真遗憾。”哈罗德说。他对她的悲伤感同身受。 “没关系。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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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想起了戴维,但要解释起来实在太复杂了。他看到蹒跚学步的戴维,小小的脸在阳光下渐渐晒黑,像熟了的坚果。他想形 容他胖胖的膝盖上小小的窝窝,还有他穿上第一双鞋走路的样子, 他总是低头去看,仿佛不确定它们是不是还挂在脚上。他还想起他 躺在婴儿床里的样子,十只手指小得惊人,安然地放在羊毛薄毯 上,看起来那么完美,叫人看着就会担心轻轻一碰,这小小的手指 就会融化掉。
莫琳身上的母性来得太自然了,仿佛一直以来都有另外一个 女人在她身体里等着,随时准备出现。她知道怎么摇晃身体能让怀 里的宝宝安然入睡,怎样发出柔软的声音,怎样弯起手臂托起孩子 的头,知道洗澡水应该放多热,知道他什么时候想睡觉,还有怎么 织那些蓝色的小小羊毛袜。他从来不知道她会这些,只能惊叹地看 着她,像个心悦诚服的观众。这既让他更爱她,又将她的地位提升 了,正当他以为他们的婚姻会更牢固,机会又一闪而过了,剩下两 人待在不同的位置上。他试过仔细凝视小小的儿子,用一种肃穆的 方式,却被恐惧击中了。他饿了怎么办?不开心怎么办?如果他在 学校里被其他男孩欺负怎么办?要保护他实在需要防备太多东西 了,哈罗德一下子觉得难以应付。他纳闷其他男人会不会也觉得初 为人父的责任有点让人畏惧,还是只有他自己有这种不正确的感 觉。如今可不一样了,到处都可以看到大大咧咧的父亲推着婴儿 车,喂着小婴儿,一点也不慌乱。
“我没有让你不高兴吧?”身边那女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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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没有。”他站起来,握了握她的手。
“我 真高兴 你来敲 门, ”她说 ,“很 高兴你 来问我 要了杯 水。”哈罗德转身回到路上,趁她还没看见他脸上的泪。
达特姆尔高原比较低的地势在他左边隐约出现了。现在他可以 看见原来远处地平线上那块模糊的蓝色,是一列紫色、绿色、黄色 的山,山间连绵着大片草地,山顶堆积着大块石头。一只正在猎食 的鸟,也许是只秃鹫,呼啦一声扫过,掠过上空在高处悬浮着。
他想着那个没有孩子的女人,问自己多年前是不是不应该逼莫 琳再要一个孩子。“有戴维就够了,”她说过,“我们有他就可以 了。”但有时他还是害怕只有一个孩子的负担太重了。他想也许多 几个孩子的话,那“爱之深、痛之切”是否就会分薄一点?孩子成 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推开父母,离他们越来越远。当他们的儿子终 于永远地拒绝了他们的照顾,他们就要艰难地去适应。刚开始有过 一段生气的日子,接着就变成了别的东西,像是一种静默,但也同 样强大和粗暴。到最后,哈罗德得了一场感冒,而莫琳则搬进了多 出来的那间房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没提这件事,而莫琳也一直 没搬回来。
哈罗德的脚后跟一阵阵刺痛,脚背也火辣辣地疼,现在脚底也 开始烧起来。最细小的沙子也硌得他疼痛难忍,走几步路就要脱下 鞋子把沙子倒出来。时不时还会听到膝盖喀啦一声,也没有什么原 因,仿佛关节都变成了 喱,让他趔趄一下。十只手指胀胀的,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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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着,不过那也许是因为平时很少这样垂着来回晃动。除了这些,他感觉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的。远处一台除草机突然启动的声音 都让他大笑出来。
哈罗德走上A3121国道往埃克赛特方向,走了大概一英里,他 抛下身后塞得死死的车流,顺着草地边缘转上了B3372国道。后面有 一群专业的徒步旅行者赶上了哈罗德,他让出道,还挥手和他们道 别。他们短暂地交流了几句天气真好,地形怎么样,但他没有告诉 他们自己走到贝里克郡的计划。他更愿意把这计划牢牢地装在脑子 里,就像他把奎妮的信牢牢装在裤袋里一样。那群人离开的时候, 他注意到他们都背着大大的登山包,当中有几个人穿着紧身的莱卡 短裤,其他几个人则装备了遮阳头盔、望远镜和可伸缩登山杖。没 有一个人穿着帆船鞋。
有几个人朝他挥手,还有一两个笑了出来。哈罗德不知道是因 为他们觉得他倒霉还是值得敬佩,但哪种都好,他发现自己已经不 在乎了。他已经不是从金斯布里奇出发的那个男人,也不是小旅馆 里的那个人了,更不是只会走到邮箱寄信的那个人了。他正在走路 去看奎妮·轩尼斯的路上。他再次迈开脚步。
哈罗德第一次听到奎妮要来酿酒厂时很是吃了一惊。“听说 财务部要来一个新人,还是个女的。”他这样对莫琳和戴维说。他 们当时正在全屋子最好的房间吃饭,那时莫琳还很热衷于下厨,这 间房是专门留出来一家人吃饭用的。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天是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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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周围的圣诞纸帽使对话变得特别轻松。 “所以呢?很好玩吗?”戴维说。应该是他预科学校高级考试那一年,他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头发几乎齐肩那么长,没有戴圣 诞帽。他将帽子插在叉子上了。
莫琳一笑。哈罗德并不指望她站在他那一边,因为她太爱这个 儿子了,这当然无可厚非。他只希望自己偶尔可以感觉不那么像个 局外人,仿佛让母子俩亲厚的原因就是两人都和他疏远。
戴维说:“女人在酿酒厂是做不长的。” “听说她很能干呢!” “谁不知道纳比尔?他就是个流氓,一个假装有受虐倾向的资本家。”
“纳比尔先生也没有那么坏啦。” 戴维大声笑了出来,“老爸,”他用一贯的语气说道,仿佛两人的联系不是血肉至亲而是个讽刺的玩笑,“他曾经把一个人的膝 盖废掉了。人人都知道。”
“我想不至于吧。” “就因为那个人偷了他的零钱罐。”
哈罗德一言不发,夹起菜在肉汁里蘸一下。这些流言他都听 过,但他不愿多想。
“但愿那女人不是什么女性主义者吧,”戴维继续说,“也不 要是同性恋或社会主义者,对吧,老爸?”很明显他已经不想继续 纳比尔这个话题,要转而讨论和他们家有关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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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隐隐看到了儿子眼中的挑战意味。那眼神当时还有一种尖锐的感觉,看久了就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应该 一模一样。”他说道,但儿子只是吸了吸牙齿,瞟向母亲的方向。
“你还看《每日电讯报》呢?”他回答完这一句,把碟子一推 站了起来,佝着腰,皮肤苍白,哈罗德几乎不敢看。
“再多吃点,亲爱的。”莫琳叫。但戴维摇摇头溜了出去,好 像对着父亲就没法好好吃一顿圣诞午餐似的。
哈罗德看向莫琳,但她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收拾碟子。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她说。 言下之意是“聪明”二字足够做一切的借口,包括越来越疏远父母。“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太饱了,喝不下雪利酒了。”她低 下头,摘掉圣诞纸帽,仿佛帽子太小了,然后开始清理残局。
哈罗德在黄昏前到了南布伦特,看着奶油色的房子、前院花 园、带中央安防系统的车库,有一种长途跋涉之后重回文明的成就 感。终于又踏在人造石板上,原来这些石板这么小,这么整齐。
他在一间小店里买了膏药、水、喷雾止汗剂、梳子、牙刷、 塑料剃须刀、剃须膏和两包饼干,要了间单人房,墙上挂着已经灭 绝了的鹦鹉图片。他在房里仔细检查双脚,在磨破了的水泡和肿胀 的脚趾上贴上膏药。全身的肌肉一丝一丝都在疼,实在是筋疲力尽 了。他从来没试过在一天里走这么远的路。但他已经走了八英里半 了,心里很想再多走一点。吃了东西,通过付费电话和莫琳联系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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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要好好睡一觉。
夕阳滑落到达特姆尔高原的边缘,天空布满了红褐色的云霞。 山岭镀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蓝色,山上吃草的牛群在渐弱的日光里微 微闪现出一种柔软的粉色。哈罗德不禁希望让戴维知道自己走路的 壮举。不知道莫琳有没有告诉他,他会用什么话来形容呢?星星一 颗接一颗在夜空中刺出亮点,渐浓的夜幕开始战栗。
连着第二晚,哈罗德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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